道家“至乐”观的形成与建构

2014-08-15 00:47
长治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杨朱所欲本性

袁 琳

(北方民族大学 文史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先秦的诸子百家,都有自己的宗旨主张和努力的目标。这和他们的出身及社会阶层有一定关系。据刘歆的解释,道家“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福祸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1]1732冯友兰先生则认为“道家者流,盖出于隐者。”[2]41他们指出了道家的出身、阶层和目标。作为隐士,最开始注重的自然是“避祸全身”之道,在获得基本的生存之后,还要想到怎样能在这个黑暗复杂的乱世之中获得一些快乐。对于那些在俗世中获得的富贵、健康、美味、声色、利益,道家不以为然。他们所追求的,是一种超脱于世俗之外的,可以达到永恒无尽的绝对快乐——“至乐”。为了这个目标,先秦的道家做出了很多探索和努力,经过杨朱、老子,直到庄子才最终提出了“至乐”的最高目标和具体途径。

一、早期道家对“乐”的探索

(一)杨朱的极端利己和及时行乐观

早期道家除了大家熟悉的老子之外,还有一位著名人物——杨朱。他是战国时期颇有影响力的哲学家、思想家。《孟子·滕文公下》记载:“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3]253但他没有传世的作品,他的言论、思想主张都散见于先秦的其他典籍如《孟子》、《庄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特别是《列子·杨朱》的记载最全面。可以大致看到杨朱的生平和思想,以及他为探索“乐”做出的努力。

杨朱开始并不是“隐者”,他曾向老子询问“明王之治”,并“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然”[4]164可见他是想有所作为的。但是梁王却并不相信他。韩非评价杨朱:“干世乱而卒不决,虽察而不可以为官职之令。”[5]424看来杨朱并无治世之才,或是怀才不遇,没有得到赏识重用,受此打击而避世成为“隐者”是很有可能的。《列子·杨朱》里的一句话足以代表他的思想:“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6]230也就是“人人为我”的极端个人主义思想。杨朱妄想通过隐居避世达到“全身避祸”的效果。同时还大力倡导通过满足耳目鼻口等器官的物质利益来达到生存之外的快乐感。在《列子·杨朱》中多处看到杨朱与人谈论“乐”,且直言不讳的说到:“为美厚尔,为声色尔。”[7]219并假托前人之口为其代言:“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8]222甚至“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9]226“且趣当生,奚遑死后?”[10]221可谓娱乐至死的典型。这种通过一心为己的消极逃避和及时行乐来获得“乐”就是杨朱提供的一种方式。但这样真的可以获得永恒的欢乐吗?回答是否定的。《荀子·王霸》中记载,“杨朱哭衢涂,曰:‘此夫过举跬步而觉跌千里者夫!’哀哭之。”[11]218仅仅是一个生活中常见的岔路口,都能引起杨朱内心如此巨大的波动,说明表面上用极端利己来保存生命和及时行乐来获得享受的生活方式实际上只是一种自我麻醉的手段,并不能达到他想要的快乐,这种及时行乐也是一种消极逃避的表现,所以自然之中就流露了出来。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更何况是在一个复杂的乱世中生存,想通过这种方式达到“乐”就宣告失败了,或者说,他所能达到的只是满足于物质享受的低级快乐,这种快乐禁不住波动和变化,很容易就破碎了而归于痛苦。

(二)老子的道法自然和顺应本性观

但是道家并没放弃,既然消极逃避不行,那就积极主动的去认识和融入到这个世界中,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就是老子。老子的出现将对“乐”的认识推进了一大步。他积极去认识这个世界,从宇宙根源开始探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2]64在他看来,“自然”是最纯正、最美好的事物,“道”出于“自然”,操纵着天地万物运行不息。这个虚无缥缈的“道”只是个抽象的概念。但它是天地万物的本源,宇宙的本体。我们只要顺应“道”就顺应了自然,就把握住了这个世界万事万物运行的规律,可以达到无拘无束、自由快乐的状态。但“道”这么虚无,怎么把握呢?老子跨出了关键性的一步,他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13]136道是无处不在的,而表现到具体事物中就是“德”,也就是万物的本性。所以顺应万物的本性“无为”的生存、活动,而不借助外力的“有为”,就可以达到无拘束的快乐。我们清楚的看到,道家从避世主义中逃脱,改为对世界和人生的积极思考。杨朱倡导的极端利己主义被老子否定,而代以大公无私的精神:“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14]19自然之所以能够“长生”,就因为它的“大公无私”。人类应该学习这种品性,反而可以不经意间达到很好的效果;杨朱热衷的纵欲行乐也被否定了,代之以“无知无欲”的精神追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15]27而“罪莫大于多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16]125所以要“见素抱朴,少私寡欲。”[17]45老子因此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美好的画面:“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18]190这种通过积极主动去认识世界和人生,并希望“无为”的顺应人事的本性生存发展而达到自由快乐是老子提供的一种方式。这看似解决了这一问题,实则忽略了一个事实。他所达到的仍是俗世的快乐,还是要凭借一定条件才能达到的简单的快乐。而且,顺应本性不仅可以快乐,有时还会让人悲伤。如老、病、死,也是人之本性,但人们还是会因此而痛苦,这种与生俱来的情感是难以避免的。虽然能够到达俗世安逸的相对快乐已属不易,却还是会遭到破坏和打击,再次归于痛苦。

二、庄子“至乐”观的提出与建构

杨朱和老子的探索为世人提供了两条通往快乐的道路,但并不是最好的路。或者说,他们所达到的快乐并不是最终的至高无上的快乐,并不能让世人摆脱俗世的所有痛苦和烦恼。庄子的出现便解决了这一问题。

(一)“至乐”观的提出

庄子是战国时期道家的集大成者,一个真正的“隐者”,早期做过蒙地漆园的小官,因对当时社会极度不满便辞官归隐。《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楚威王听说庄周的才能,便遣使携重金聘任他为楚相。虽然过得贫困潦倒以至借米的地步,但庄子还是断然回绝了,“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19]2145庄子看到战乱纷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黑暗复杂的社会让他思考着如何在乱世中生存并获得快乐。他觉得杨朱和老子的方法都不适用了,于是他提出了“至乐”观:

“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誙誙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20]265-266

在这段出自《庄子·至乐》中的话里,庄子指出,那些俗世之人认为的快乐,如“富贵寿善”、“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在他看来并不是快乐。他所认为的快乐超越俗世之乐,他将其命名为“至乐”。庄子对快乐的理解也是多层次的,那些满足物质享受带来的快乐的如杨朱之类的观点他是反对的:“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21]186对顺应本性,自由发展带来快乐的观点他是部分认同的,在《逍遥游》就塑造了蜩与学鸠及大鹏的形象,它们都遵其本性自由翱翔于天地之间。但庄子认为这是相对快乐,因为它们都“有所待”。庄子在这里提出的“至乐”,就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绝对快乐的美好精神家园。他所要达到的是一种无为无乐的状态,从根本上舍弃俗世的一切快乐(当然也包括痛苦),从而在精神上达到一个高度,获得完全的快乐。

(二)“至乐”的建构

为了实现“至乐”的目标,庄子提出了具体切实的办法。首先就是需要一种“无为”的人生态度。无为是道家的政治主张,也是庄子实现“至乐”的途径。俗世的物质享受的确有莫大的吸引,但由此带来的痛苦也不少。“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22]265人们为了获得这些付出了辛苦和努力,在获得之后为了保持又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而一旦失去,带来的又是无尽的痛苦。若能做到无为,就解决了这个问题。无为则无所谓“得”,更无所谓“失”,因此就获得了一份精神上的绝对快乐,而不必为了俗世的一时之乐付出多倍的痛苦。在《山木》中有一则故事,“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23]297这里的大树就是因其无为而获得了生存,其他大树因有为却不可避免厄运。类似的例子在《人间世》中也出现过,高大的栎社树也是因其无用而得以长期保存。

其次就需要一种“齐一”的人生认知。所谓“齐一”就是要认识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他觉得世人对万事万物的认识是肤浅的,所以他们能看待一些顺利、寻常的事,却不能接受巨大的挫折打击如老、病、死的到来,这是拦在“至乐”路上的一块大石头。就像世人都站在一个圆圈上,所能看到或了解的只是圆圈某一段所代表的事物,而不能代表整个圆圈。庄子却从一个更高的层次上看待这些问题,他站在一个高度上俯视圆圈,了解到圆的意义。“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24]323他认识到老、病、死都是这个圈上固有的部分,生与死相通为一,老与病相通为一,荣辱成败相通为一,他与万物融为一体,世间发生的一切既是万物的一部分,也是他人生的一部分,于是就显得普通平凡,不再成为困扰。在《至乐》中庄子又讲述了一个故事,滑介叔对于身上长的瘤子都不以为然,反认为“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25]268-269还有什么能影响到他达到“至乐”呢?

最后还需要一种“忘我”的人生修养。为了能做到“无为”和“齐一”,“忘我”是必经之路也是持之以恒的方式。先要“坐忘”即“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26]101既然世俗的物欲和人生的烦恼都让人无法快乐,索性就忘却它们。无视肢体的存在,则不会感到肉体的痛苦;褪去灵敏的听觉和视力,则不会为眼前的物欲所羁绊;脱离身躯并抛弃智慧,则不会为富贵荣辱的得失而计较。摆脱了这些俗世之情,就能与大道浑然同一,就没有了世俗的偏好,也不会为常理牵绊。在忘记外界的干扰之后,还要“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27]172就是到达一种“忘我”的境界。将自己“入于天”,顺应自然变化,融入世间万物,这样就明白了“齐一”的道理,也知道了“无为”的重要,最终达到“至乐”的终极目标。这种“忘我”的手段,使得内心虚静,让同样虚静的“道”充斥其中,忘记世间万物的区别和差异,忘记自己的物质需求甚至本身存在,彻底的进入到自然万物的运行之中,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切俗世之乐和可能带来的负面压力,一切人生得失苦难都不在考虑之中,断绝对世间“乐”的追求,精神上达到绝对的高度,是为“无乐”,这才是可以永恒存在而不受影响的“至乐”。正如冯友兰先生所言:“庄子解决早期道家根本问题的方法是一笔勾销了这个问题”。[28]128当然这种“忘”,并不是简单无谓的忘记,是建立在之前努力辨认、探索是非得失的基础上,达到的一种精神上的绝对高度。没有前期道家杨朱、老子的探索,也就不能达到这种高度。

结语

道家源于隐者,也将“隐”的思想发挥到了极致。杨朱、老子、庄子的观点是道家思想发展成熟过程中的不同阶段,也代表着几种不同的全生求乐之道。尤其是庄子,在杨朱、老子探索的基础上,“跳出了世俗之乐与世俗之苦的矛盾怪圈,摆脱了苦乐彼此对立的纠缠。超越于通常意义的苦乐之上,另外举出一个以‘无乐’为特征的‘至乐’”,[29]让人们即使身处大千世界面对种种困扰也能“独善其身”,求得一丝超脱世俗之外的快乐。

[1]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2]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三联书店,2009.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刘向撰向宗鲁校正.《说苑校正》[M].北京:中华书局,1987.

[5]王先慎.《韩非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8.

[6]—[10]杨伯峻.《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1]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12]—[18]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8.

[19]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0]—[27]陆永品.《庄子通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28]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三联书店,2009.

[29]王焱.论庄子的快乐观[J].武汉理工大学学报,2010,23(4):591-5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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